丰台牡丹-滚动

盛世华章 崔泽培

在北京丰台区,有成千上万亩的牡丹田,阡陌纵横,锦绣繁荣。


(资料图片)

我爱牡丹。每年春分,我都会去给牡丹疏蕾,拈得满掌蜜汁。立夏,牡丹叶子润阔,带着枝、茎、干共同蓬勃。秋分,适宜栽植新品种。大雪,去看硕大无比的花苞傲立雪中。

牡丹,自然界中最为古老的开花植物之一。30亿年前,牡丹就在地球上拥有了生命;3000年前,第一株牡丹在我国长江与黄河流域间破土而出后,继而以芍药的名字出现于《诗经》;1800年前,它以牡丹之名入药载于东汉的《神农本草经》。牡丹二字,释义多且杂,在我看来,“丹”为本色,中国红。而“牡”则为壮,“因其花硕大,枝干较粗而有力,因此叫牡”。

古汉语中,华夏的“华”亦“花”也。远古人类因“食为天”而釆撷花果,进而产生了农耕文明。人爱花,不仅仅是对美的热爱,更是对民族文化源头的热爱。我们是与牡丹共同绽放的生命。

史海钩沉,从辽金到元,从明清到今天,北京,或许因有了牡丹花开而灵动繁华。

其实,北京的气候并不适合养花,冬冷夏热,春天多风沙。现今,丰台花乡有这么多花田就颇有传奇色彩了。

丰台,名字来历说法多样。一说,丰宜门外拜郊台遗址之简称。二说,右安门外草桥一带有元朝御史美墅,名曰“远风台”。三说,元代的园亭多在此地。我说,其实,只为个“花台”。牡丹等肉茎块根类植物最怕阴沉,积水不透,筑台育之,敬观之,效果极佳。总而言之,丰台花房繁多,牡丹芍药栽如稻麻。

公元938年,驰骋于北方的契丹人在水草丰美的丰台花乡一带兴建城池。因为这里是辽与宋交通往来的必经之路。辽人在此兴建了大量的亭馆、驿站,用以迎送过往的使节、客商。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辽人在金戈铁马之余,对花卉的喜爱与日俱增。

元代起,官员、士庶、妇人、孺子就以多游南城为风尚。聪慧的花农在房前屋后支上秋千,既为士女炫服坐其上,也供赏花人、买花人歇息。车马杂沓,珠玉璀璨,好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致。

转眼到了清代。春日,一个小花匠正在田里忙着,他家与别家不同,只种红牡丹、白芍药。

“我也想种这花。这是什么花?这么大,这么好看。”出游至此的公主问。

“这是富贵红,现在不能种,要等大冷的秋。”他看她的头发、眼睛、裙子,以为她也是一朵牡丹。

小花匠,姓白,名珪。高高瘦瘦,一袭白衣。宫中不可一日无花。他去御花园送花,因为手艺好,就留下来做了御花匠。这本是最帅气的小花匠,可没过一年,他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整天就在牡丹园里发呆。大家不知何故,只道:这个人和“傻白”一样。

清朝初年,北疆叛乱。为了巩固政权,1658年,康熙皇帝将其侄女固伦公主下嫁给喀喇沁中旗乌梁海氏万丹伟征之子额琳臣。美丽的公主对于丰厚的陪嫁无动于衷,一心只要御花园中一株牡丹作为陪嫁。她忘不了秋风萧瑟中,一个少年给过她温暖一瞥;她忘不了,春意盎然里,他答应给她种的牡丹比任何花朵都好看。

公主出嫁前十日,康熙特命人从御花园移出一株牡丹,这是去年秋天刚刚种下的,只开过一次花,那花却大得惊人,是公主喜爱的“富贵红”。这是他种的。

小花匠一路护送,辗转七天七夜,陪嫁牡丹最终在塞外生根开花。迄今,这株牡丹已经传了十二代,整整366年。

1990年,我师范快毕业的时候,被分配到丰台花乡白盆窑小学实习。

白盆窑村很有意思。几个师傅有烧窑的手艺,会烧制特供皇宫王府以及民间百姓用的青花、粉彩的陶器和花盆。那里遍地都种着大白芍药,花朵特别大,村民叫它“傻白”。“白盆窑芍药甲天下”,“傻白”是头功。名气大了,又开始流行“丰台芍药甲天下”。

牡丹和芍药,长得一模一样。牡丹是木本植物,有老桩,是冬雪藏不住的;芍药是草本,茎是新绿色的,是春风吹又生的。它秋季枯萎,所以也被称做“没骨花”。当然,这“没骨”,也是指一种渲染无需勾勒的绘画技法,也是芍药以“以柔克刚”的生存智慧。“有骨花”则是牡丹。它的骨头上,有迸裂爆皮的干纹,枝骨坚硬如铁,韧性十足。

牡丹凋零,芍药初开,周而复始。牡丹芍药如同孪生姐妹,却各有性格:你隐忍,我倔强,你先开,我后放。正红与纯白,冷暖与变迁,原种与驯化,选择各自生命的轨迹。

那时,村子里总弥漫着各种香味,这香来自白茉莉,白兰花,白和平花。人们称这些为“白货”。最奢华的香水是瓣儿兰,别在衣襟上,香薰三天三夜。全北京熏茶叶的白茉莉花都来自这里。过年的时候,“姑娘爱花,小子爱炮”,全北京城的花儿朵儿,也都来自这里。梅兰芳先生演出时,载歌载舞载花,多少场《天女散花》的红花粉瓣也摘采自这里。

我的小学校周边是农舍,花田,菜地,牡丹园。学校北面,曾有东西两座花神庙,明朝时名声大噪。远近花匠花商聚在这里,交换货物和交流经验,人们在此过花朝节,祈求丰收。花神庙供奉着13位花神,司掌12个月不同的花。还有个小和尚在讲花仙子的故事:第一个花神在八月十五的早晨诞生在牡丹花丛里。可怎么就多出来一个花神呢?

南面是黄土岗村,东面是草桥,玉泉营。我想,这样一来,有水有土,有花盆,就得养花了。

牡丹的英名流芳,取决于不同的品种、形态、地点、颜色以及典故,也有人会随自己的心思和期盼给牡丹起名字。“姚黄”“赵粉”“魏紫”“胡红”,是养花人把自己的姓氏留给了色彩多样的牡丹。

“添色红”刚开花的时候白色,后来一天比一天红艳。“一捻红”开浅色花,只有叶梢处深红一点点,仿佛有人用手指捻了一下。被武则天贬到洛阳并烧焦的牡丹,名为“焦骨牡丹”,也叫“洛阳红”,原生叫“富贵红”。

老花匠送我一盆花,“这是我养了三年的海黄,可水灵了,从那儿压的条。”说着,他朝院子努嘴笑。院子不大不小,除了有棵大枣树,满院子金牡丹。“虽说现在不是种的时候,可我连着大土坨呢。你先放屋里头有太阳的地儿。”他一边说一边拎出个袋子。

“这是黄土岗的土,拿上,种时把坑挖大点儿。”为什么非要用黄土岗的土呢?看我疑惑,他把大手伸进袋子抓了一把,使劲儿攥住又松开,“这土肥着呢,装盆不黏手,换盆不散坨”。

永定河,北京人的母亲河。土,酸碱中和,有丰富的营养,有沙胶,不散乱也不板结。这片田在它东岸。

我带着花和土回了城,把小海黄种在胡同里,邻家来看都觉得稀罕,“我们胡同要有好事啦!我们都是富贵人。”很多年过去了,我很少给它施肥,几乎没有剪过枝,也不知谁给它浇水,只记得每到晚春的时候,它就开出水灵灵的花朵,一年比一年多。

田,是用来耕作的,是用来养命的。那什么能养命呢?自然是庄稼。牡丹是庄稼吗?牡丹是田的魂灵。

元代末年,有几个贪官上书皇帝,要让花乡一带的花匠“治田为农夫”。表面上是说,种些粮食才本分,但显然是想自己圈地为王。花农们拼死辩驳说,我们要种花卖花挣钱。争辩中,大多数人认为,丰台花乡一带,自元之后就一直是种花之地,尽管花田成片,但在京城县内不过亿万分之耳,如禁其种花树而令种田,则失业者或反至多耳。最后皇帝下旨:花田不可更!

到底是皇帝明理,还是爱花使然,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读过《书洛阳名园记后》,知道“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的道理。

花开树种今复古,村人世业如商贾。花工、花匠、花农、花商们认准了“宁舍爹娘不舍花行”这个座右铭。当然,这句话并不是说对爹娘恩薄情绝,而是说,种花、养花、卖花是他们全部的生命。有这个瘾,就认这个命。所以一下子盖了两个花神庙,东拜拜,西拜拜。

时代总是要变。巨大的乡村变革,似乎悄然无息,又似乎突如其来,也似乎早有所料。2010年,有近4000名劳动力的白盆窑村,随着北京市绿色隔离带规划的实施,加快了农村城市化进程,花田变绿林,农舍成楼宇,结束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几代生计,几分乡愁,几分喜悦。他们把“胡红”搬上新房阳台,把“姚黄”送往外地乡下,让“魏紫”认祖归宗,“富贵红”留在莲花池公园。

村东头有一大棵百年牡丹,那是老桩珍贵品种,曾经有一家三代人年年看着它们开花。在安置回迁新楼房时,他说:“给我二居三居都行,但我只要一层,我的花,要接地气儿。”他到处找最大的花盆,只为把其中的一盆制成盆景。制作盆景,是要对植物捆绑、结扎、截枝、挤压……按照人的设计制造假的景象。枝太硬,不好摆弄。牡丹,成不了盆景。

他躲开了,低着头只顾抽烟,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还是忍不住远远地喊,“把坨儿起大点儿,起大点儿,千万别伤了根。”

上万株牡丹挖了停,停了挖,他们干活从没有这样拖拉,把牡丹连根挖走,这是要了他们的命。

转眼又是一年。还没到谷雨,每个花乡人心里已经抽出了无数的嫩芽。那片牡丹芍药田,种了树,赶走了花。第二年,有芍药偷偷地把新芽冒了出来。第三年,突然有无数的牡丹芍药花盛开。谁也解释不清这个奇迹。大家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花神来啦。

让森林走进城市,让生态环境改善,也是花乡人的心愿。要把北京城用森林围成一大圈儿,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啊。他们知道,牡丹喜爱阳光,也耐得住暂时的荫蔽。他们执意要给牡丹们在规划的一道、二道隔离带中,在城市化的公园里,在树下举办一场归来的盛典。

牡丹一定要在秋天种植。如果没有经过严冬风寒,一定没有温暖花开。2015年秋天开始,丰台花乡人开始重建、扩建花乡牡丹芍药园。匠心独运而守望,北京因鲜花而芳香灵动。

远古的图腾是龙飞凤舞,还有狼图腾,鸟图腾,都是动物。为什么没有植物做图腾呢?牡丹,是我的图腾。

2019年5月1日,牡丹芍药国际竞赛评审颁奖典礼在北京世园会举行,2753件来自世界各地包括洛阳、菏泽的参赛作品中,北京丰台花乡李淑贤选送的“百年牡丹”荣获金奖,它的名字:盛世。品名:富贵红。这是皇冠型大红的花朵,雍容华贵,有胜利者的荣耀与尊严。新枝老干,共同有力地支撑着花大叶茂。

4月,谷雨一朝,我再次回到花乡看牡丹。几百个品种同时盛放,目之所及全是花朵,把我淹没。先听见它们在争着报花名,接着还听到它们绽开的声音,不同的舞步,同一个旋律。永定河水,丰台沃土,花乡花神,成就了这了不起的气象。

地球上最大最早的公共花园——美国的黄石公园,19世纪才有,而花乡这大公园是明朝就有的,比黄石公园早了300多年。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周长只有500米,而丰台花乡的花田成千上万亩。最早在世界上促开室内寒冬花朵的,是丰台花乡的独门“煻花”技术,距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

于4月间连畦接畛,倚担着日万余茎。置身于这片牡丹田中,只觉身心被清理干净,又装进了很多无可言状的美妙……红牡丹,一盒打开的胭脂;姚黄,戴着皇冠展示着王者风范;魏紫,一派紫气东来的磅礴。

两个老花把式,头碰头地在晶莹剔透中寻找月宫的烛光。“月宫烛光”是“傻白”的更新品种。这块田,好收获。

而我,还想着寻找花神的踪迹。

没有一种花能像牡丹这样硕大,没有人数得清牡丹的花瓣到底有多少。这些花瓣紧紧地抱在一起,交叠的,褶皱的。当我自认为找到了最好看的牡丹花时,我不再辨识她的名字,这已不仅仅是画中、诗中的牡丹了。我看到膨胀的花蕊中那雄壮的大花药,霸气地掌控着它子孙的命运,半透明花瓣上的经络像血脉一样伸延。

“拍照可以,别碰着我的花!”一个90多岁的老花匠,高高瘦瘦,银须白衫。他正在花园里用锄头翻土。他紧盯着牡丹的裸根,锄头一刨一拉,把土抖松。

牡丹的根,如活泼的虬,网状四散分布,去探访大地的气息。牡丹的根,并不深扎,抓住然后伸展,准确地丈量土地的厚度,并随时准备把新枝推出。

牡丹的枝条,一生一世只为一朵,生一尺,缩八寸,很像人的砥砺前行。春天,抽出新枝。秋天,八分枝条随叶消逝,留下浓缩的二分木骨与旧枝连接。这个连接,是今生与来世的连接。

田的东北角,有一株高大浓香的海黄。我一眼认出这是老花匠院子里的那棵,我的小海黄的母亲。百年不变的黄色,灿烂、纯正、热烈。我曾经躲避黄色的张扬,可是,当这个颜色有了牡丹的生命,顿时显得沉稳而高贵。海黄是牡丹园最后的守护者,在早花凋谢之后,才逐渐有苞蕾,那里面有金子一样的蕊。我开始喜爱这种黄色,它是炎黄子孙的本色。

五2020年,谷雨三朝早已过。我还想看牡丹。

那个公主与陪嫁牡丹的故事好像是真的,不然不会让我魂牵梦绕。花乡乡长王世义说:“去吧!去前,看看莲花池,再看那棵‘盛世’,看看是不是同一品种。”

于是我和丹香、技术员小常小孟把导航定位在内蒙古赤峰小城子镇七王府村。从北京花乡出发,寻找百年牡丹。

紫蒙之野,亮丽风光。我们行驶了7个小时,480公里到达。没有七爷府,只有一座四面环山的农舍,隔了三户人家。牡丹有三株大的,十几株小一点的,占满了第一个院子。

乌家第十三代传人、陪嫁牡丹现在的看护者乌立光说,“开了四天了,前三天没风,每年都这样。”在北京,谷雨三朝看牡丹。现在已过小满三天,塞北的低温,风沙,让花开推迟一月有余。

“最里面的是366年前的陪嫁牡丹,这个是80年的分枝,这个是20年的。”

牡丹全副武装,被毡毯包裹得严严实实,任塞北山风劲吹,偶有一团红、几叶绿闪过。我们看不到它的全貌,感到遗憾,也感到疑惑。怎么有点矮?世家三代怎么几乎一样高?“战乱,冰雹,雷电,风霜,它什么没经历过?”乌立光边拉扯着毡毯边说。

天快黑了,狂风并没有减弱。“明天再来吧。”我们对彼此说。

当晚,我们住在赤峰市,比山里暖和很多。一夜无话,只是担心明天山里的风是否更大。

第二天,风和日暖,内蒙古的春天,新绿一片。一进院子,我开始数花朵。80?不对,96?我们用尺子测量牡丹高度,很多分枝,平均株高1.6米,花丛覆盖直径超过2米。粉红色花朵千层瓣儿,每一层里都有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曾经。

固伦公主下嫁额琳臣为妻后,夫妻恩爱,一直把养护陪嫁牡丹作为最重要的事,几代人传承护佑。赤峰山中牡丹的盛开,和北京花乡的牡丹怒放,整整相差了两个节气,480公里,366年的时间。但是,强壮的体魄,美丽的容颜,袭人的花香却从未改变。在中国地图最北面的版块上,这株伫立了300多年的牡丹,名为百年富贵红,它是我一直寻找的神明。

我们要接她回家,告诉她,有个等她的少年。她的根,在丰台花乡。

乌立光说:“我家的牡丹不出院。出院,也不活。”

几经商议后,我们用花乡白盆窑牡丹新品、老桩真品“月光白”芍药种与陪嫁牡丹的分枝进行了交换。

“要有个迎接仪式?”

“归田仪式,要系红绸。”

2021年秋天,陪嫁牡丹的后代,纯正富贵红,荣归故里。

或许没有一朵花像牡丹这样顽强,美丽富贵是它的基因。它用百年的绽放,破译这个神奇的生命的密码。万物生光辉,有花才有果。待到7月,它茎上将顶着饱满的五角星形花角,有坚硬的外壳的五角星,这是牡丹的果实。

魏夫人弟子,善种花,号花姑。这是花农最早奉为的花神。我没有停止寻找,但最终也没找到第13位花神。

花开盛世,丰宜福台。半亩花半田蔬,伴畅南囿秋风,亘横中轴南北,科技丽泽西东。北京3000余年建城史浸润着丰台花乡800年的花卉文化。在这里,花神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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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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