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 他任性辞官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秋空澄澈,渭水扬波。长安城广通渠码头上,一众士子打扮的人在送客。送行缺不了满满的仪式感,类似后世邮轮出海时大家一起扯着彩带,一边唱着离歌那样,唐人送行时流行写诗,然后结成集子(类似后世的毕业留言册),显得高雅而时尚。开元十年(722年)张孝嵩出塞时,张九龄、王翰、贺知章、韩休等一干文艺大咖撰送行诗并结集《朝英集》,传为佳话。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而这次送行者的阵仗也不遑多让:中进士的王湾、崔颢、祖咏、王昌龄、常建、崔辅国、王维、薛据,尚未中进士的李颀、高适、韦应物等,众星捧月般推出的自然是今天的主角:綦毋潜。
当日的集子没有流传下来,只有王维和卢象的送别诗流传后世。诗的内容无非是一起吐槽世道不公;一起敬佩其辞官的勇气;一起羡慕和展望美好的生活。
不惑之年的綦毋潜望着眼前这群朋友,感慨万分。那位彪炳史册的江南步兵张翰辞官,理由是那么的清新脱俗:思念家乡的鲈鱼莼菜。当然饱读诗书的他们都知道,那理由不能当真。他辞官的理由和张翰其实一样,但是不可说、不能说。
盛唐时期入仕途径很多,科举只是其中一条,其中进士科含金量最高。
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及其临事设施,奋其事业,隐然为国名臣者,不可胜数。遂使时君笃意,以谓莫此之尚。
且唐代进士科每次只取三十人上下,故而进士十分稀缺。綦毋潜开元十四年(726年)严迪榜进士及第,同榜的只有崔辅国、储光羲等三十一人。况且他的家乡虔州(江西赣州)远离经济文化中心,自开唐以来,家乡成名者仅他和钟绍京两人(后者因助玄宗诛杀太平公主,当过短期的宰相)。在虔州他绝对是凤凰样的人物:
荆南分野,数百年来,独秀斯人。
——《唐才子传》
因此,在太平盛世,且正当壮年,从安稳、貌似大有前途的体制内跳出,需要极大的勇气,一众吃瓜吃面群众确实不理解。不过綦毋潜也并不孤单,他的同年储光羲已经于前一年挂冠归隐江东别业,算是为他趟出一条路来。
岂伊得天命,但欲为山游。
翻译过来就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这么清新脱俗的辞官理由,怎能不引起这群文艺青年们的共情呢?从此,“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鱼鸟际,澹尔蒹葭丛”——何其浪漫!
后会有期了,诸位!
“善写方外之情”他的名字永载史册
綦毋潜的归隐,不是隐居,更像是现在的“野驴”,游历四方。此后的五年时间里,他一路走一路游,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南:九华山、南京、镇江、黄山、杭州、湖州……
盛唐时期没有后世最美山水的排名,又没有5A景区的说法,因此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是在口碑里、诗歌和想象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是一道永不褪色的画卷,名寺古刹又总占据着画卷里最好的位置。毫无意外地,各处名寺里都留下他的印记。
自然之美无处不在。在镇江鹤林寺,古松掩覆,山殿生冷;群花丛里,溪路遥遥。在南京栖霞寺,万壑在下,群峰向上,云清风静,月白溪清。在湖州太平观,花露悄滴,松下溪流,山光水色,相映禅房。不走进自然,灵感与美景就没有那么多的邂逅。
缕缕方外之气从纸上升起,这是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捕捉到的要眇精微。
羽客北山寻,草堂松径深。
养神宗示法,得道不知心。
洞户逢双履,寥天有一琴。
更登玄圃上,仍种杏成林。
——綦毋潜 《过方尊师院》
有哲人说过,最好的出游,就是从远方滚滚云端,翻身跃进过去,沉湎恣乐其中。于是,经久遗忘的过去,如沉埋的无穷珍宝,灿然在显,赫赫眼前,引起感触和沉思。很可能就在这天人合一的静好中,綦毋潜一遍遍地思索着自己的过去,还有他辞官的原由。
随着姚宋之死,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是一个巩固奠基的时代,一个克制奋进的时代,一个励精图治的时代。
姚崇、宋璟、苏颋等皆以骨鲠大臣,镇以清静。朝有著定,下无觊觎。四夷来寇,驱之而已;百姓富饶,税之而已。
——《全唐文》
随之结束的是进士们出将入相的梦想。姚崇、宋璟、张说、苏颋、张九龄那些前辈,都是出身仕宦或者平民的小城做题家,也寄托着王维、王昌龄、綦毋潜、常建这些进士们的希望。但是玄宗中后期,随着贵族皇亲、豪门名姓的重新崛起,崔隐甫、宇文融、裴光庭、裴耀卿、李林甫等靠荫庇而非科举者纷纷拜相,奸臣弄权,边将冒功,阶层逐渐固化,进士们上行的通道被阻塞,仕途显得漫漫而无奈。历史也无情地印证了这点,这批才子英灵们最华丽的风采都只绽放在文苑里。
人过中年,来日无多,仕途不畅,那就偶尔放纵一下自我吧!远离红尘紫陌,綦毋潜一边尽情享受着这珍贵的无上沉默,一边他也在思考着自己的去处,迷茫着,徘徊着,挣扎着。人生原本在悟与迷两岸之间跋涉,时悟时迷,方迷又悟。他所不知道的是,就是在这彷徨与求索中,他的名字永载史册了。
江南名刹之于綦毋潜,如辋川之于王维,蜀地之于杜甫,边塞之于岑参,两看不厌,共成佳话。因此《河岳英灵集》的评议是:“潜诗屹峭茜足佳句,善写方外之情。”他的诗,如那股清新凉快的松风,如梵天的天籁之音,被后人永远记住了。
神奇的是,在没有智能手机和GPS定位的时代,綦毋潜似乎没有脱离朋友的视野。像现在的野驴一样,他一路拍(写)照(诗),不断打卡,足迹第一时间推送到朋友圈里。他在黄山、九华山时,好友李颀遥遥思念“欲望黄山道,无由见所思”。在两淮时,也逃不出好友的法眼:“请报淮阴客,春帆浪作期。”
这种互动当然不是单向的。开元二十二年(734)张九龄任中书令,在长安的王维、卢象、王昌龄、钱起等被提拔,这些好消息估计很快也传到了綦毋潜耳里。他中进士时的座师是严挺之(严武的父亲),而严挺之又是张九龄的朋友和门生,张九龄与他也唱和过,也许仕途又有新的转机也未可知。人间事了亦未了,不妨以不了了之,他慢慢定下了自己的未来。前辈杨炯不是也说过“形在江海,心游魏阙”吗?不妨混迹朝市,做个大隐吧。
现在,他只剩下一个心愿尚未了结。
《春泛若耶溪》一首伟大作品的诞生
若耶溪,有着诗一样的名字,就是綦毋潜心里的灵山圣地。
綦毋潜是虔州人,他此前没有到过浙东。他读书时一定读过《世说新语》,“山阴道中行”早已成为一个优美的文化符号:
顾长康(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其上,若云兴霞蔚。
南北朝时期诗人王籍那首《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静一动间更生动刻画若耶溪两岸幽静风景。
也许好友孟浩然、崔颢向綦毋潜提及过若耶溪,同年崔国辅就是山阴人,他肯定也向綦毋潜讲过自己的家乡。王籍的乡愁、孟浩然的浣纱女和钓翁、崔颢的静幽,还有李白的采莲女,若耶溪锚着这么多人不同的美好记忆。这若耶溪类似野驴心目中的青藏高原或者巴塘,是文艺青年们念念不忘的打卡圣地。
耳濡目染之下,綦毋潜甚至梦里已经到过若耶溪,他忍不住专门写信讲述给好友听。
校文在仙掖,每有沧洲心。
况以北窗下,梦游清溪阴。
春看湖水漫,夜入回塘深。
往往缆垂葛,出舟望前林。
山人松下饭,钓客芦中吟。
小隐何足贵,长年固可寻。
还车首东道,惠言若黄金。
以我采薇意,传之天姥岑。
——储光羲 《酬綦毋校书梦耶溪见赠之作》
现在他真的向这块圣地走来了,越走越近,心境越发澄澈起来。“香刹夜忘归,松青古殿扉。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
他是在春日夜里走进若耶溪的。人间四月,寂静无声,晚风和煦温婉,野花烂漫自开。在这远离尘世之所,夜间的寂静扩展了他的领地,属于他的旷远世界在星空下无限延展开来。一首最伟大的作品脱口而出,自然、朦胧、温润:
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
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
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
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
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
——綦毋潜 《春泛若耶溪》
足迹逐渐模糊在萧条中悄然而逝
所有的旅行都有终点,綦毋潜旅行的终点即起点。归朝后的綦毋潜初任右拾遗,终于从五品的著作郎。这差事似乎很清闲,主要掌撰碑志、祝文、祭文,又契合他的脾气和特长,他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自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张九龄被贬,李林甫接替为右相后,朝政尽委李林甫达十九年之久。这其间,大老板玄宗皇帝,同他的老爸和姐妹(玉真公主、金仙公主)一样,工作和生活更加佛(道)系,愈加痴迷于道教。这也难怪,人家身上原本就有太上老君的基因。全国上下,各家各户奉命须保存一本《道德经》,玄宗还亲自为其作注;各州奉命建立一座尊奉老子的道观。
躺平的老板,弄权的权臣,郁闷的底层,大家相忘于江湖,毫无违和感。不甘心之辈如高适、岑参等,去边塞寻求出路,认命的归隐或半隐半仕。达则为儒,穷则为道,綦毋潜和好友们一起躺平,组团隐居。这些朋友有先于他归朝的储光羲,有王昌龄、常建、王维、李颀、裴迪等。他们或隐居终南山,或隐居颍川,清风明月,山气岚态,绿色生活又带薪休假,何等逍遥。“清溪深不极,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常建《过王昌龄隐居处》)大家相互还串着门,一起八卦着:“长安城里,李太白被老板招入翰林院了……”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王昌龄被贬,綦毋潜、李颀等送其至洛阳白马寺。此后,綦毋潜的足迹逐渐模糊了起来,甚至其去世的年代史册记载也出现了紊乱。不过天宝八年(749年),与他契切的好友王湾有《哭补阙亡友綦毋学士》一诗,内有“忽遇垂轺客,云倾构厦材。寰中无旧业,行处有新苔。……葬田门吏给,坟木路人栽”的句子。……在萧条中悄然而逝,这应是綦毋潜留给世人的最后痕迹吧。
乏味单调的生命轨迹,怎抵得过其中那些闪亮的点点滴滴!在那段旅游的日子里,綦毋潜把自己那颗喜欢自然的灵魂放入各个魂器里,埋藏在心仪的名山古刹里,此中真意,抚爱不倦。那青鸟衔着的,那落不尽的天花,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吗?
盛唐天空下,不羁的太白,沉郁的少陵,隐居的王孟,出塞的高岑,如群峰并起,负势竞上。綦毋潜、崔辅国、储光羲、王湾、祖咏、常建、薛据、李颀等蜗居其下,诗名不彰也可以理解。綦毋潜留给史册的,永远是若耶溪里的方外之相。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我已飞过!
文并供图/甘棠散木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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